※ 第九话 彼黍离离 ※
西天抿血,玄林风颂。
白荼卧波,戏海群鸿。
踏舟沉剑,谍影持弓。
罗网无往,赤子无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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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那人去后,田赐随阿姊几经辗转,才在南国的一处无明湖上安稳地待了四天。田赐不知他们在找谁,等谁,又或是躲谁。在长久而默契的沉默中,他早已习惯屈于一旁守拙。日影周而复行,皓月时圆时缺。渐渐的,奔突的鹰犬倒成了田赐排解枯燥的唯一期待。也只有在短暂对战中,阿姊才会将思虑从腰间的一袋黄土中抽离,再次关切地为他掠阵。
盘腿坐在船头,田言取下比目钗,细细地摩挲着南珠。南珠冷润若镜,触手生温。
一人向阳越水,落于船头,正欲绽开一抹重逢笑意,调侃几句,却听田言先声道:“兄长无恙?”
“无恙。他怎么会有恙。”低声如喃,那人双眸倏地一眯,衣角翻飞,步入船舱,提起茶壶,倒手便灌,待胸臆平复后,讥道,“你们义兄妹还真是感情甚笃,护念对方。”
田言金瞳一凛,若有所思地起身,从袖中摸出一粒药丸,化入茶水里,双手奉上:“均儿,你受伤了。”
田赐嘟囔:“毕姐姐一喝酒,就和人打架,还说很奇怪的话。宝宝……”
“宝个屁!你都多大了。还有你,阿言,我最烦你使‘察言观色’那套。有事直接问我不行吗?就你这算计法,十条命都不够你耗。”毕均唇舌如簧,直言不讳,将姊弟二人数落一通后,还是认命地饮下茶水,解下腰间的酒囊递给田言,“这是他手作的药酒丸子,共五十四粒。三日一粒,清水送服。”
田言拔开囊塞,略一蹙眉。
毕均瞥了田言一眼,淡淡道:“这数字意味着什么?”
“意味着至多一百六十二日,我们便会和兄长碰头。”田言收起酒囊,盘腿坐于蒲团上。
毕均叹道:“你和路都是诓人的高手,骗得了别人,却骗不了自己,比阵法还玄。”
田言顺势转移话题:“均儿在阵法上很有天赋。我不曾想,如今这水疑阵竟维持了四天。”
毕均不以为然:“接下来,你准备去哪?”
“罗网向来只认名剑,无视人命,长久以来,尾随帝国铁骑,如鹫食腐,大肆网罗身怀国仇家恨者。苟活者无论依凭什么,都是于灰烬中重生的强者。身居天字一等后,我才知中车府令之于新生帝国的歹毒用心。鹫群再多,也是死国。”田言仰头,阖眼,“母亲生前教我独善己身。到她死后,我才明白,对走卒而言,自保是最消极的反抗。于是,我进入罗网,不惜一切代价爬到鹫群的顶端,俯视每一段末梢,终于发现某些强大的‘异类’。”
毕均:“你是打算秘密击破个防,蛰伏以待?”
田言勾唇道:“以彼之道还治彼身,蚕食内里——这是主公教我的。”
“真毒!佩服佩服!”毕均虚一拱手,“但如此一来,你和赵高又有什么不同?”
田言失笑:“这其中的不同不在我和主公,而在于那些‘异类’。”
毕均笑而不言。
***
收闻张恕死讯时,卫庄正与赤练叙话。
深秋将过,山景萧索。
尽管再三咬牙,赤练仍是让泪水溢出了眼眶:“我甚至不记得阿恕长什么样了。”
卫庄倒记得很清楚。印象里的张恕还是个垂髫小子,身体羸弱,眼神却很坚毅,颇有张家风范。初次见面时,小张恕盯着他的白发发怔,而后笑着揪起鬓角的一缕浅发,天真道:“庄哥哥,过两年,我就能和你一样了。”小张恕龇着一口缺牙,笑意盎然,仿佛那白发无关耻辱,而是什么了不起的荣耀。
卫庄对张恕之死毫无意外,只是在刺秦节点听闻,多少郁愤难平。抬手拂去赤练脸上的泪痕,卫庄只沉声道了句,子房知道分寸。
另一处木屋内,张良背对众人已久。待众人反应过来,准备退出木屋时,张良笑道:“抱歉,诸位。”
众人默然以应。唯大铁锤留在木屋内,左右徘徊后立住身形,喑哑道:“张先生,我明白你此刻的痛苦……节哀。”
张良又是一笑,轻轻道:“多谢你,铁头领。”
大门紧闭前,大铁锤分明看到张良沉入门后的阴影中一动不动。
***
张良之“死”带来的阴霾尚未从小圣贤庄消散。
伏念与颜路好似有心在这段时间设难,大多数儒生在一天多似一天的课业中,疲于胡思乱想,却也没能阻止少数贵胄子弟网罗讯息。消极言论不胫而走。
颜路素来平易近人,不怒自威,对课上切查私语的儒生道:“看来,你们有很紧要的事情,需要在课上争辩。”
支吾了一会儿后,为首的学生开口道:“二师公,我听闻三师公并没有离世,而是和一群乱党勾结在一起。三师公的所作所为不仅会波及小圣贤庄,还威胁到您和伏师公的安危。”
颜路不急于回答,神色恬淡:“还有疑问吗?”
“颜师公,我们于各自家族而言,年岁尚小,自保尚且不易,遑论护家?如今局势不明,还请您解惑。”
“颜师公,儒家学说真能适应当世之道吗?”
“师公,小圣贤庄会始终忠于帝国大业吗?”
……
听着学生们的疑问,颜路由心而笑:“你们或许不是大材,却已能依据具体境况,提出疑问,而不是一味盲从一家之说,这已是中心不移、修身立家的开始。往后,我希望你们能看在同窗之谊,互帮互助。至于你们的三师公……故去之人应如逝水,未免伤感,不提为妙。明白了?”
“学生谨记。”学生稍加思虑后,齐声应答。
吃惯庖丁的手艺,品尝其它肉蔬时便总有美中不足之意,伏念细嚼慢咽后,向着早就用罢晚膳的颜路道:“听闻学生给你出了难题。”
颜路摇头莞尔:“算不得难题。许是学生们想念子房了。”
伏念不觉笑叹:“子房确是我们三人中最受学生欢迎的。不止学生,师叔也很待见他。”
“师兄是羡慕了?”
“心窄而生妒。不囿一处可称羡。如此说来,我是羡慕子房的。”
***
东巡在即,嬴政请月神、星魂一齐卜卦,写下示语。
嬴政看星魂写道:“卦象大吉,陛下无尤”,又看月神“旧火焚途,四六不分①”一句。;两幅示语迥乎不同。嬴政略作思索,瞥过殿前中天之景,最终留下月神相谈。
星魂打道回府时,望向中天星月,诡谲道:“今夜月明星稀,陛下真有主意。”
注释:
①“旧火”指旧韩王室势力,尤指张氏子房(“张”属于火);“四六”指拉车驾的马的数量,天子六驾,而大臣四驾。月神有意提醒嬴政:旧王室势力侵袭,不分“四六”可保无虞。整幅示语指向“张良刺秦,误中副车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