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观颐7
【怎么听着怎么像要活到能跟着儿子一起出宫的日子，看起来还挺有盼头的。希望她的儿子能争气一点，至少有一个要善始善终吧。】
“挺好，有志气。值得学习。”

【骊山宫危涉云楼，稍仰即见群峦望月。昨宵游兴未竟，今日本想约郑过一道提灯行绣岭，然我熟识郑玉迹，今日郑娘子随母妃行去海棠汤沐浴，故他寝殿的朱门断然是非午不能开。是以我子然于殿中阅半卷书，又闲步至宜春亭，本掂量着待逾绕过宜春一程棠山、岩桂海，郑过也应起了。未料到我甫踏近亭，就见本应合门蒙头大睡的郑十郎此时正背临亭阶，向对侧的乌家小娘子递上只草编的小兔子】
【甫闻随行重华宫时，郑过兴奋地未问我这位将携他去的皇子要如何安排，先行往李生慈宫中走一圈；前些日李团团立于宜春亭中，绣履踱来行去，同我、郑过和巫家小娘子讲何谓情衷时，郑过缄默未出言；昨宵我于郑过枕侧摸出三卷禁书，这不悉数对上了？……我只缄默三瞬，转身即离。】
【及至日昏逢魔，封殷照例将酒菜置案，六道菜重荤少素、偏甜少清，分明是郑玉迹的胃口。未急于开口，至菜已布足，才出言挑肥拣瘦】
重华宫开不起御厨的月例吗？还是布菜时太不上心？我何时喜欢食甜食荤？撤下去换几道素。
【一众宫娥未敢赘言。待日色更薄时，案上菜已重布就，仍未等到郑玉迹主动凑过来，才沉着面色差人去请】

【长安遍地的阿罗汉穗在绣岭将近绝迹，是以当那位暌违许久的巫娘子攥着一把秀茂的洗草站在我面前时，先只是很惊讶】
从哪薅来那么多的？【很是怀疑】华清宫外偷渡来的吧？
【离开明义殿已逾一年，巫玉至今学不好用莠子草编出一个像样的、毛嘟嘟的绿绒兔子，她蛮笨的，比李生慈笨。昔日我同昌公主还会一同笑她，我说虚渊养的那只小果随便把狗尾巴一卷都比她编的像兔子，她问我小果是谁】
【小果是谁？讲起来倒是有一点生气的。它是银杏山里、软白果下淘出来的贪吃奶犬，原本被我好好抱回郑宅，直到有一日，爱当不速之客的西平郡公左脚先踏进神相，随后就把本人养得好好的白肉圆易名掳走了，原因是它不该叫小肠】
【西平郡公是霍雀肠肚，路过的昆蜉都钻不进去】
【再次这般腹诽的时候，不巧，李昌临身边常跟着的那位封殷突地造访，承他一“请”，我心虚极地碎去一碟阿姊方做好的月团】
殿下，【是以到这位殿下面前时，苦着脸是应当的吧？更加之扫了一眼案上】我不吃菠薐菜啊。

【昔銮驾移轸时，山下还是国槐满皇都。而今不逾半月，华清宫行路处皆是金粟味，连郑玉迹拖拖沓沓地行来时，靴尖也沾了三片金桂叶。我是以余光对上那只沾花的靴尖，寸刻就收回目光，更专注地手捏一块馅饼，很不虔然地喂给趴在膝上的小白脑袋，直至郑过开口，才自喂狗这件要事中抽身，不忘一并抽走本在小果面前、咫尺可尝的最后一块鲜肉烙饼】
【抬首对上郑过愁云惨淡的一张脸，不需问封殷，就已猜想到我这样一请许是坏了郑十郎编兔子的兴致。可今宵谁能称得上快活？我随他话音，又目掠案上的碗碟一遍，直至对上一道牡丹燕菜——还是太荤了】
【岩桂佐酒可以、一望可以，时时嗅入鼻就很腻味，被避无可避的木犀味搅得心烦，但我未将愠意昭明摆出，只是开口说教】不是来请你吃饭的，是有事找你。【目色一望对侧的石凳，不咸不淡地又续】
坐。

【小果一双乌圆的眼睛不望喂养他半月有余的前主，只顾向李昌临手里的羝肉望，算是个饿死鬼转世来的小没良心。我凑上前去，稍折下腰、无奈地揉上一把小果圆且绒的脑袋】
【李昌临又当恶人，胡麻饼一撤，只剩我发散善心】
干嘛不给他吃了啊。【径自从李昌临手里揪下一角肉馅，又递到因不餍足便哼唧唧的幼犬嘴边。我问他】什么事？
【很稀奇，李剑英很少有过这样正儿八经请我来讲事的阵仗，我收回手，莫名地依言朝对侧一坐，低眼对上一双空净的碗箸，顿感奇怪】
不请我？那你多摆这一只碗请谁呢，总不能是小果吧？

【同郑过相识数载，倒未能亲见他长成拔直如松柏的少年，却见他在食肉享乐之上建树颇深、在我面前愈发不惧怕。去岁时，封阳殿下的脸色就已吓不住他、今时西平郡公也毫无添益，但我自诩今日是同他讲道理、不是来苛责他，是以也不必疾言厉色】
【眼风一扫他捏着肉馅喂狗的手】别喂了，确有要事。【我不应他的问话、也不答解缘何桌上有两双筷子，径自拿捏出公事公办的语气】
其实你的事也轮不到我管【察其颜色，又续下去】但我都已经知道了，你毕竟是我的同窗伴读，我有必要提醒你一句。你如今几岁？正是学书明理、入仕昌门的好时机，不应这么早就沉湎私情，你懂吗？

？
【李昌临在讲什么？我听得发懵，也听不太懂，偏了偏脑袋，先是看了眼笔直立在殿下身后、置之事外的封殷，后又对上小果馋瘾犯了是故乌亮圆睁的目珠，末了才敢确认，他真是在同我讲这一席莫名的说教】
私情？【囫囵品了有半刻，我终于把这一长段没头没尾的话提炼出一个关键词】我懂什么，我不太懂……
【西平郡公盯我盯得十分殷切，这真是少有的、见鬼的，子不语怪力乱神，不然我就要说他是被崇文馆的夫子夺舍了，非要我交一篇长骈文出来不可】
你说的私情是指？

【我对上郑过此时的不比小果更开化明白的一双眼，直截了当】就是儿女私情，懂了吗？【追月会未赴，但夕晖落尽时，月照就如约攀上槐木枝，可我哪有心望月？】
【郑玉迹还是懵然，全然不似前些日点明我不安好心时精明，抑或在同我装糊涂，我懒得去分辨。阶前的一截梅枝探划过玄袍，但南吕尚未至梅期，探来的不过是无色无相的枯木，也莫名地扰人，我更觉烦闷，是以将话说得更明白些】
我知道你心中所思是谁，你不必跟我装糊涂。

【已过秋夕，圆月仍在守望。我想起我躲了一个昼日，在反侧后的昏然清晨里碰见巫玉，她攥着一把金秋里转黄、变红的阿罗汉草，笨拙地编出一只丑陋的、半黄半红的绒兔，却兴冲冲地问我：郑郎缘何不大高兴的样子】
【问一个半宿没睡的人，他属实问对了。我哑了半晌，胡编乱造地扯来一个应景的伤人理由，便讲是因为巫娘子的莠草兔太丑了，捣药的月兔下凡见到也要气到把舂桶捣碎。巫玉的眉眼耷下来，我耳根软，也总心软，作为无故迁怒的补偿，便又好声好气地教她一遍草兔的制法】
【巫玉重新展颜的时候，约我同她、同李生慈一道夜游赏月，彼时正辰，距此刻说近不近，说远不远，我想了想，还是摇头了。躲了李昌临一个白日，总不好再躲了】
儿女私情。【这个词很新鲜，我搞不懂李昌临，是以气笑道】那你说说好了，我想的是谁？沉湎的是谁？

【月镜下，骊山宫静得像无人山楼。是以郑玉迹先发制人的愠意太显而易见，比黑夜焰火更好分辨。我少见郑过这样直白地追问，是以自己明明是假公济私地教诲，却仿佛一片赤诚的好意他不肯听，愠意骤然盛三分】非要我说分明吗？
【但昔日郑过别宫后，我即便吃酒观花回来，也不免要听姚妃诸多教诲，是以愠意虽浓，也仅片刻就不显面色】我好言相劝你生甚么气？巫家那位笨蛋娘子知道你这么不识好歹吗？【案上盏茶此时凉透，我执盏灌半口，才自觉压下滔滔怒意，又开口】
我劝你是出自朋友之谊，不听算了。

【李剑英身后降下一轮不被赏的圆魄，想必巫娘子能追月、李生慈在顾赏，只有李昌临，这位心肠比瓦雀窄、寸田较伐折罗硬的西平郡公，背着太阴向我荒唐地规劝】
……【倘若我再笨一点，真的会听不出缘何突然扯上巫家娘子进来。于是偏头见了菠薐直让人觉恶的油绿，忍了再忍，也忍不住太息一声】巫家的笨蛋娘子知不知道我不清楚，反正你们李家的笨蛋才这么说我。

【金镜垂晖洒在布菜的檀案，随我一掌拍下去，碟盏、酒器俱一震】放肆！
公主玉叶金柯，岂能容你惦记？【月鉴照入庭中半壁，影色白惨惨。我如何同郑过拍案问责，膺前闷意俱无可消，是以我不顾案上被撤下新换、又为风吹凉的几道菜，也仅向被我强加上滔天罪名的郑玉迹掷下最后一句话】
你好自为之。
【转身将离】

李昌临你没事吧？【被震耳的拍案动静吓了一跳过后，我问他，绝不出于关心而问】你到底在想什么啊，不是巫玉，又是李生慈了？
【胡乱发了一通火的李昌临走得轻巧，不再背月，徒留一道浴着气焰的青松影给我。这人阔步行出去，我便亦步亦趋地跟，李昌临平素精明得让人牙痒痒，偏偏这种时候脑子不转弯了，跟笨蛋生气真的不值当，是以我气也消了泰半】
你走慢点，【西平殿下的前路圆月亘悬，这也算追月了吧我说】我还没问完呢，公主玉叶金柯不容惦记，那皇子殿下呢？
【我不跟他了，在原地停下，续道】李昌临，十五那日我没喝醉。

【我走时朝往金镜，刻意将脊背拔直成耸入云穹的青木，即便身后郑过亦步亦趋地追、扬声要我走慢点也未曾顿步，仅留给他一片随风拂、随行路摆得厉害的外袍，却也未行路匆匆，意在将落荒而逃显得从容些】
【但我为郑过的后话顿足，惊愕地回首去望此时话中意味太分明的郑过。许是因他语出惊人，原本栖于槐木的几只金雀惊走，洞悉世事的封殷更不敢在此地。但我无瑕顾他们，郑过还站在月下】
……那【那倒无妨，但一通火发完，险些将桌子拍倒，义正言辞地指责完郑玉迹，谁有脸说得出那也无妨？西平郡公也说不出口】
【复折回几步，将月影下消瘦的、陪伴我多年、被我惦记了多年的同窗伴读揽进怀，垂首去亲吻他。】

代李徽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