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 第三章 释怀
“良爷……你抱得……太紧了……”满穗的声音从我怀中传出。我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点出格，于是不好意思地将她放开了。
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东西，我还是不敢看她的眼睛。
“小崽子，我……”我一时语塞。
“我是你的杀父仇人，你杀了我……天经地义，但，我还给不了你我的命，她们三个不能落在舌头手里。这么做算是我的赎罪吧……”
“你的罪，怎么赎都不够！”满穗瞪着我，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。
“我知道，但老天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，或许就是希望我能赎罪。”我感叹道。
“……也对，老天给了我一次重来，或许就是为了看着良爷赎罪。”满穗冷静下来，淡淡地说道。
“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小崽子，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。”我率先打破了沉默。
“……问吧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的杀父仇人？”
“……当初，我猜爹爹是在陕地失踪的，用了三年时间在陕地周边打听。”
“见到你的几个月前，我在华州的一家当铺里找到了那个荷包……也就是我送给爹爹的荷包。”
“这荷包是我亲手做的，爹爹必定不会乱丢，把它带过来的人，多半便是杀了他的仇人……”
“我把钱都给了老板，他就把知道的说了……他说了你常做杀人劫道的行当，也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。”
华州城的死胖子，嘴真不严，换做以前的我，一定会去杀了他。不过，对于现在的我，倒觉得他的做法是对的。没有他，满穗找不到我，我也找不到自己啊……
“所以你就故意被尹三拐走，混在孩子里来找我了？”
“嗯，倒是不需要被他拐走，我听到他和别人商量送娃子的事，知道他常和你合作，便装成哑巴去找他了。”
“他看我无家可归，也听话懂事，便待我不错。”
“你们来的时候，我一直担心他会留着我不卖，不过还好他最后还是把我交给你了。”满穗轻笑了一声，回忆起了过去。
“豚妖买小女娃的事，你也知道。从尹三那听来的？”
“是啊，他觉得我是哑巴，从不锁着我，一天晚上我偷听到了。”
“不过，豚妖的事是奶奶给我讲的，我编进去的。”
原来如此，不过我还有很多想问的。
“你不是洛阳的人吧，你到底是哪里人？”
“陕北人，原来的家在甘泉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。”
“前几年，那里闹了大灾……不容易啊。”
“你今年到底是多大？说是十一，但根本不是吧。”
“现在是十三，但上一世你送我鞋子的时候，正好十四。”
我突然有些震惊，这小崽子，居然已经到了快嫁人的年龄，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，她才这般孩童模样。
“你爹没回来，你的家人怎么样了？”说实话，我后悔问出这个问题，我知道的，没了顶梁柱，她的家人早晚活不下去，或许更糟……
“奶奶稍早些就死了，弟弟是病死的，娘是上吊死的。”
听她说完，我的心又是一揪。家破人亡后，她一个小女娃，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呢？我不敢再往下想。
但我突然又想到了什么，是什么害得她家破人亡呢，是我；可又是什么逼得我必须成为盗匪，去害人性命呢？想到这里，上一世的种种回忆，涌入我的心头。究竟是什么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呢？我在回忆中，四处寻找着答案。
！
是豚妖，是那该死的豚妖！想到这里，我不禁恶狠狠地咒骂。
“良爷，你在骂什么？”满穗有些好奇地问。
“我在骂豚妖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我之前或许跟你说过，当初，我爹死了，死于京城的那场大爆炸。”
“爹死了后，我们一些难民聚在一起，等着官府给我们一个说法，可最后却只得来一个天灾的说法。不仅没得到救助，官府还叫了一伙官兵，撵走了我们。”
“上面本来会给一些钱赈灾……最后却不作数。”
“我后来才听说，原本拿来赈灾的钱粮，都被贪了！拿去给一个死太监修了生祠。”
“他们以为我们不知道……可这关乎我们的命，我们怎会不知？”
“那之后，我便没地方去了，我一路逃，却都受到排挤，做事无门，越活越难……直到在五年前，遇上了舌头，这才跟着他当了盗匪。”
“小崽子，我说实话……我很抱歉……我杀了你的爹爹，杀了那么多的人……或许我天生就是个恶人，我早该死，死在那场爆炸之中。”
“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不甘心啊……”
“小崽子，你还能找到我，向我复仇；可我，又能向谁复仇呢？”我的声音止不住的颤抖，上一世死的时候，我的记忆一股脑的涌入，我复仇无门，就这样死去，无能为力。我感觉自己上一世白活了一生，我就像是被抛弃的石子，被海水吞没。
“良爷……”满穗抬起头，我们的目光相对。
“我之所以杀你爹爹，是因为吃不饱饭，没有粮食。”
“你爹爹之所以离家出门，也是因为吃不饱饭，没有粮食。”
“你家里其他人死了，也是因为吃不饱饭，没有粮食。”
“连年大灾，饿殍遍地，看似命运使然，怪不得别人……可为什么在同一片天下，我们家破人亡，自相残杀，却有人活得更好，高枕无忧。”以前的我总觉得是天命如此，于是坦然接受，苟延残喘的活着。可在见到满穗后，我明白了，***的天命！
小崽子为了向我复仇，寻仇千里，活了下来，家破人亡后她本来活不下来的，可她却还是站在了我的面前，这不就说明了人不由天吗？
“我知道世道本来就难以公平，人生来不同，可这世道，未免有些太过了！”
“像豚妖那样的畜生，占着万人之地，有吃不尽的山珍海味，吃腻了，还要活吃女娃子，让我给他妈送！”
“那些拥有我们几辈子都享受不到的生活，却还要逼着我们死的人，他们，才是你我更大的仇人！这个天，才是我们共同的仇人！”说完，我久久不能平静，这个世道，折磨我太久了……
满穗望着我，嘴唇微动，深蓝色的眼眸亮起了晶莹的光芒。
“小崽子，我的命你拿走便是，但是在此之前，我要去杀了那个豚妖，杀了我们共同的仇人。杀了他之后，要杀要剐，你来决定。”我振奋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，同时坚定地望向满穗。
是啊，或许正如那句话说的一样，人在死前才能看清自己。死过一遍，我才幡然醒悟。
“……良爷说的，确实有些道理，我的仇人不该只有你。”
“若是细想，致使我家到如今这副田地的……归根结底确实是豚妖，还有他手下的那些人。”
“我家本来很守规矩的，每年都按时交粮，然而，那些收粮的官吏却因为邻居跑了，让我们来承担逃者的粮。”
“没有粮，爹爹才要出远门卖传家宝……没有粮，我们一家人最后才会饿死。”
“我后来也打听过，家里的耕地虽在陕地，却是和豚妖关系不浅的一个狗官管的，偷偷帮他多收些粮。”
“他单单在中原地区征粮还不够，甚至临近三地也有人替他横征暴敛。”
“这么说的话，普天之下，很多人的家破人亡，到底也是他害的……他确实是我最该复仇的人。”
“我与良爷一言为定，良爷如果真能杀了那豚妖”，我们的仇冤便就此两清。”
“而且，我要与你一起去。”
“不行！先不说你会不会死，单单是我的罪，杀了一个豚妖，又怎么还得清呢？”
“我若不去，又怎能看着良爷赎罪呢？况且，良爷杀了豚妖后，若是要死，不也得死在我的手里？良爷，你的命已经给我了。”
“那，随你吧。”满穗微微笑了笑，我永远也说不过这个小崽子。
“但在我们杀豚妖之前，得先把三个孩子送到解州，鸢那里。”
“良爷说的是。不能让她们落到豚妖手里。”
“这样的话，我们就必须解决舌头……还是从长计议吧。”
我们并没有讨论太多，夜色已经太晚了，我带着满穗往营地走。
“良爷……我怕黑，能牵着我的手吗？”
“……行。”我自然地牵起了满穗的手，跟以前一样，她的手那样的小，很瘦，像是骨头，但却传出阵阵温暖。
“对了良爷，我们离开了这么久，兴爷不会发现吧？”
“我在他的水里下了点药，早上之前他都醒不过来。”
“良爷给他下药，是为了专门与我……”满穗有些戏谑的说。
“瞎说什么呢，小崽子，我只想试试看药的效果如何。”我打断了她。
“哦~”满穗有些阴阳怪气地说道。
这小崽子，还是跟上一世那样，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。
我们并行回到了营地，舌头还在呼呼大睡，我继续给满穗系上绳子，免得被看出来，然后，我回到了床铺，默默地闭上了双眼。